咫尺天涯
每次听见消防车警笛声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张望东面的天空。在东边,比所有当地人都年长的木屋曾惯宠出一场骇人的大火。檐顶下的大火,是“灾”。
当时的他,静坐在水井旁的石墩上,捡了块白粉石就地涂鸦,与木屋只隔着一条窄窄的里巷。身旁,姑姑蹲在平整的搓衣石前,对着打好肥皂铺在石上的衣服,高扬捣衣用的木槌。下一秒,伴随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水花四溅。水珠子 “叮叮咚咚”地跳入清冽的井水,引得他好奇地欠身,探头,于是得见乘着水波摇曳的炽热“烟霞”。
灾火被消防员的水枪终止,幸未造成人员伤亡——起火时无人在场。这反倒要“归功”于那只馋嘴野猫。当时捧着一根香烛的火主老太太,撞见它伏在排满了七月半祭祖贡品的竹米筛上大快朵颐,一时间怒不可遏,抄起手边的笤帚追了它两条羊肠巷,离开了她自结婚以来居住了五十三年,两个小时后将彻底毁于一场大火的木屋。老太太边追边骂,恶狠狠的叱声一浪接一浪涌上邻人的砖墙,吓得砖墙上的啤酒瓶碎片都止不住战栗。在老太太眼里,这只百般捉弄她的野猫,俨然成了她命运的化身。她发泄着一辈子的心酸苦楚。最终,野猫凭它苗条的身姿钻入遍地破砖碎瓦的二尺巷,又在尽头处跳上枇杷树低矮的树杈,再不复现踪影。精疲力竭的老太太无奈目送野猫,粗气连连,满心委屈;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回头:已是火光滔天了。
他看到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像一团吸满水的衣服瘫在一汪涕泪中了。老太太面朝火屋撕心裂肺地恸哭,已经见血的手掌仍片刻不停敲打着坑洼的地面。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放学归家的曾孙女,不知道如何面对每天加班勤勉工作的孙子与表面上贤惠、暗地里搭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孙媳,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黄泉下的老汉和儿子——木屋曾经的男主人们。
一众邻里见火闻讯,齐拥了过来。铝制的油漆桶和搪瓷脸盆们满满当当地载着自来水,穿梭于里巷屋间,作用无非是暂缓老太太的悲痛,明证邻里团结和睦的风气罢了。于老太太而言,她恨不得将护城河里的水统统引来淹灭这灾火。不知何时,老太太被众人合力抬到一条竹椅上歇着,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在被黑烟熏烤成绛紫色的夜空下,在嘶哑的哭号声与烈火焚木的噼啪声里,他借着跃动的火光,看见不远处巷墙上新漆的文化宣传广告——讲的是“远水不救近火”的道理。一个月后他偶然路过这里,却看见街道办事处雇的人,正拿毛刷在灰白的墙上一笔一画地刷上这则广告。身旁盛着颜料的,正是街坊邻居曾用来救火的斑驳油漆桶。
老太太当晚突然昏了过去,拉到医院,医生说是低血糖的缘故,给吊了一晚上葡萄糖就放了出来。一家人无家可归,暂时寄居进了巷外马路旁一家名叫“杏树脚下”的小宾馆。可老太太终究没能挨过这个有漫天的星辰,有遍地的虫鸣,有搬迁而来的算命先生的夏天。在那棵古银杏再度绿叶遮天的时节,老太太因为一口卡在喉咙里的痰,在宾馆与世长辞。
先前连着有两个自觉时日不多的糟老头子选择在宾馆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拿自己“贱命一条”讹诈宾馆,为没有出息的儿女和未来可期的孙辈留存些可悲的遗产。宾馆经理当时被折腾得头昏脑胀,如今遇到相似的事过分敏感,险些将老太太孙子一家也当作“坏分子”,要请他们出去——幸好该想法最终并未付诸实践。据说,这是看在宾馆常客——老太太孙媳——的面子上。
我们主人公家有两幢二层的小房子。他父亲当初买房时走了“两房一证”的政策——两套毗邻的房子,归入同一本房产证。为了补贴家用,他们一家蜗居进其中一间,将另一间清扫干净对外出租。于是,少了老太太的一家三口搬进了这间还算清亮的小屋,成为了主人公未来六年的邻居。当时的他仅仅小学一年级,还想不到六年以后,会为了更高的拆迁补偿费,跟着父亲到办证中心去,与工作人员就改“两房一证”为“两房两证”一事扯皮半天;也想不到七年后,承载着他童年回忆的一切都将被铲平,代之以精装的高档小区。他当时所想的,只是往后或许再不能攀竹梯到另一间屋子的房顶上去,看父亲从乡下老家移栽过来的那株风姿绰约的葡萄了。
老太太曾孙女姓“姜”,全名唤作“姜苡”。“苡”是个极不常见的字,当下唯一的用法,便是与“薏”一起组成“薏苡”,意为“薏米”。小姑娘回忆起来,早年的一个夏夜,他们一家三口曾在地上铺了竹席,躺着看皎月流云,听蝉噪鸟鸣。姜父方才三碗杨梅烧酒下肚,酡红上脸,兴致勃勃地讲起年青时的逸闻趣事来。被时光褪去了感情色彩的伤心事,也一并被吐了出来。正是这时候,姜苡第一次知道自己本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姜薏,可惜出生不过俩月便早夭了。
当时他听姜苡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爷爷家前山上的那座荒坟。坟外,在无法无天的野草庇护下,一穴蚂蚁称王称霸;坟内,在湿漉漉的黑暗里,他六个月大的叔父孤独永眠。其实,要真按从奶奶肚子里出来的次序排大小,他该称这个早夭的长辈为“伯父”。可惜“伯父”早早离世,辈分无人在意,被时间肆意蹂躏。于是侄子只称“伯父”为“叔父”。他盯着姜苡的鼻子,想象十多年后,她是否仍记得她有一个姐姐,而非妹妹,名字叫“姜薏”。姜苡被他盯得心生疑惑,下意识拿左手食指指肚刮了刮鼻尖,冰冰凉凉的,跟昨天不小心蹭上生日蛋糕顶部奶油时的感觉一样。
姜苡跟大部分小女生一样,喜欢吃甜食。但主人公不感兴趣,因此同样是过生日,主人公却从不吃蛋糕。普通的生日,他平常不下厨的父亲会露一手,做些萝卜炖牛肉之类的硬菜庆祝庆祝。有趣的是三年级那次生日,待他如己出的姑父本想载他到市里新开的西餐馆尝尝鲜。奈何正值晚高峰,车子行行停停,惹他犯了晕车的毛病,无福消受一桌佳肴。以至于日后,回想起这次丰盛西餐生日宴,他只对打包带回家的芝麻面包记忆深刻。
晕车的人躺在床上,倘若能克服不适进入梦乡,本应是谁也叫不醒,一觉到天明的,可他生日这天晚上却是罕有的例外。
当天深夜,他被邻家争吵声闹醒,头脑仍是晕荡荡的。姜父的方言骂语已在巷子里横冲直撞了一阵子,此刻攻进他的房间,毁他休息,直叫他烦躁不堪。通过依稀可辨的几个狗血词语,他大致推理出了事情脉络,无非是出轨被抓的老戏码。他只觉得老实的姜父可怜,姜苡也可怜。头晕难眠的自己更可怜。
大吵一架之后,姜母躲回了娘家。姜父一个人扮起父母的双重角色,跟姜苡正常生活了小一个月。这期间,姜父对姜苡格外的好,却闭口不谈姜母,以及与她吵的那一架。这刻意的好,就像动物园的假山假水,让生活于其中的姜苡倍感不适。姜苡年纪轻轻,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跟着装傻,装作姜母从来就不存在一样。几年后上了初中寄宿学校,她时常没由来地想,要是父母不合那时候,能躲在学校就好了。
不过一个月,姜父情绪崩溃了。那天晚上,姜父与两瓶白酒一起倒在了房间里,涕泗横流。姜苡是看着平常不喝酒的父亲把两瓶白酒从碗柜里掏出来的,清楚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崩溃。但父亲瘫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模样还是瞬间冲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令她手足无措。姜父带着眼泪告诉姜苡,算命的早说过他人到中年会有坎,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命……;又告诉姜苡,咱家虽然不富裕,但没有欠人钱,倒是西村的王叔,东街的杨老板,还欠着咱六百五,要是讨不回来,也就算了……;甚至还对姜苡说,我死了以后火化的骨灰别埋到老家山上去了,随便找个坟——哪怕洒了都成,我没脸去见你爷爷奶奶,我没脸见祖宗啊……
病急乱投医的姜苡敲响了主人公家门,借了电话,没打给妈妈,只打给了姑姑。一刻钟工夫,姜苡的姑姑、姑父和母亲,姨母全赶来了。众人担心姜父酒精中毒,一致决定先送去医院。姑父将姜父背下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承诺多付一倍车费之后挤了进去。一路上姜父枕着姜苡的大腿,安稳了许多。姜母忙前忙后伺候了一晚上,第二天自然而然睡回了小出租屋,醒来后见到姜苡,劈头就问为什么昨天电话不打给她。姜苡低头支支吾吾,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两天后姜父出院,一家生活又重归正轨。没有什么道歉和原谅,只有凑合着过的一家子。有些裂缝是弥补不了的,对此,视而不见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日子平平淡淡,直到他上初一那年。这年,古银杏脚下一大片社区都被拆除。居民们像失去森林的群鸟,四散而飞。他家与姜家的租赁关系也至此结束。之后三年,他未与姜苡逢见一面。因此他不禁认为,姜苡除了名字奇特以外,和其他邻里玩伴并无什么不同——都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有缘无分。可到了高中,姜苡却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他的隔壁班,出落得如同一张完美的答卷,每一个字都落在他的审美得分点上。一时间,他甚至难以将眼前的姜苡和印象中憨笑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姜苡喜欢笑。白日课间,笑声伴着暮春的熏风吹来,就使他的心湖如被菖蒲抚过,涟漪荡漾。从此,他默默喜欢上了姜苡。“喜欢”是个廉价的词语,一年不到就已经配不上他这份炽热的情感了。换一个更美好的词吧,“暗恋”。
姜苡的十八岁生日将在两天后到来。听着消防车警笛声渐渐淡远的他低下头来,对着一封尚未写下一个字的情书怔怔出神。
他很懦弱,以至于最终还是收起了未着一字的信纸,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云散风流。他知道自己写不了情书,因为他没有自己臆想的那般喜欢姜苡,虽然他同时也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轰轰烈烈的“爱情”;即使他硬拗清丽的辞藻写下一篇撩人心弦的文章,他也没有勇气再次正视姜苡秋水般的眼眸中氤氲的困惑,递出这一封草草包装的情书;哪怕他真的送出这一封信,他也会因姜苡第一时间应激性的摆手拒绝,或是尴尬的捂嘴犹豫,而冲动地选择退避。最终,他只能以“别早恋”劝说自己在开始前就放弃。他如何能想到,此次退缩,竟成为他终身的遗憾。
那天,消息灵通的同学坐在位子上,向后转过身,将左手罩在嘴边,压低嗓子将姜苡的死讯告知周边人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正拿着扫把做值日。他们知道姜苡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但他们不知道他暗恋着姜苡,而他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一点。于是他故作听到了一个陌生名字的样子,手上动作不停,甚至头也不抬起来,
问道:“姜、那个姜、姜……姜苡是谁?”
或许他还抱着零星希望,希望只是因为自己满脑子的“姜苡”,才把其他人的名字先入为主误听成了“姜苡”;希望姜苡只是生了场小病,才三天没来上学;希望待会上课的时候,就能看到背着书包的姜苡从窗边经过,马尾辫跟在后边跳舞。可那位消息灵通的同学又重复了一遍“姜苡”的名字,清清楚楚,还加上了诸如“隔壁班语文课代表”“不戴眼镜的女生”等定语。四周没有人再疑惑死者的身份,只是对她的死亡原因感到不解与好奇。可那个消息灵通的同学对此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他感到心脏被猛地割了一下,呼吸一下子变得无法控制,手也不住地颤抖。他强令自己深呼吸,害怕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异常,用扫帚胡乱扒拉两下垃圾就算结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垃圾桶旁边,着急忙慌地倒了垃圾,之后像急于摆脱灾星一般,挥手将扫把和畚斗扔在了卫生角。有眼泪溢出来,他眨眨眼,一片片圆形的白色泪光就遮盖了他所见到的世界,使他几乎暂时成为瞎子。可他还是用力眨着眼睛,深呼吸,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如果是小说,这里或许得有一个结局,不能戛然而止。
现实啊,你能帮我写一个结局吗?